第70章(第1页)
那星星点点的光亮中,有她的元朝在啊,想必是提了一篮子花,满目欢喜的与人说着狩猎的趣事。 她那般稚嫩,又是那般天真,本来应是活在明媚灿烂的朝阳下,而不是踏进这片阴暗无光的死地,终结在这充斥着肮脏与血腥的长街上。 若真有天意,那请保佑他们听到她的请求,转身离开,带着她的元朝平安活到老去。 长街上刮来的风是逆的,离尽头还有四五里的路,那声嘶力竭的急喊声很快就被吹的支离破碎。 梁简文勒马停下。脸上一派冷酷的杀意。 他慢慢抬起手,而后猛地放下。 既然不能活捉,那就只能留下尸体了。 箭矢,快如疾雨,寒若霜雪。 宋毅抬手令众人停下来。不知为何,刚这一瞬,他突然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重重压过一般,闷的他几欲透不过气来。 有随行的官员见他突然停住,便打马上前询问,可是出了何事。 他缓些后,侧眸问他们:“可有听到什么声音?” 众人诧异的竖耳仔细听过,之后摇摇头,皆道没有。 “不对。”他坐在马上往长街的对面眯眼望过去,可天色昏暗,面前火把的光照的有限,遂看的不太真切。于是他又令人再点了些火把拿过来。 元朝抱了只白绒绒的兔子,见队伍停了,不免发问:“怎么不走了呢?娘怕在家里等急了。” 宋毅就拍拍她脑袋道:“不急。你若困了,就去后头车厢内歇着。” “元朝不困。”说着就转过脸,与晗哥嘀咕一番,而后俯身拿过马辔上挂着的花篮子,指着那些花似在问着什么。 宋毅无奈的笑笑。而后收了目光,继续往街面望去。 这时,有人迟疑道:“咦,我好想是听到了有马蹄的声。” 旁边人也道:“好想的确有。不过都这个时辰,谁人会选择在此时过街?” 宋毅侧过脸问福禄:“端国公的千里眼呢?” 福禄忙仔细呈递过去。 宋毅用它朝远处眺望。 视线里,是一匹插了满身箭矢的马。 梁简文没料到那匹马竟冲出了剑阵。 他没想到,不过一弱质女流,最后关头还能力冷静的分析利弊,下了那番断然的决定。 她竟以身体为盾,护住了马身要害。 又以缰绳为锁,将她自己固定在马身。 他看那发狂的马伏着她的尸身冲出了剑阵,脸色不免阴沉,暗恨不已。没成想她竟是这般难缠的女子,本是□□无缝的事,却无端多了她这个变数。 挥手令弓箭手往对面靠拢,又令埋伏的兵士一概出来,冲往对面。 既然偷袭不成,便就明攻。 八倍的兵力,困也定能将他们困死此地! “杀国舅,封万户侯!”梁简文冷声道。 宋毅手抖了一下。 原来那不是马身插满了箭,而是马身驼了个插了满身箭矢的人。 明明觉得那人不应与他有干,却不知为何,他的心却陡然狂跳起来。 目光再往其后,黑幢幢的人影打街面、屋脊上铺天盖地而来,尽是杀机。 “有埋伏!”来不及思考旁的,他猛地回头,断然喝道:“兵士速上前列阵,准备迎战!其他人等速退,速往城外三十里处丰台大营,搬救兵!” 众人皆被这个消息震得目瞪口呆。 可尚没等采取行动,却见那宋国舅话刚落下,却突然戾喝一声,而后挥鞭而下,猛地打马上前。 众人大惊,忙道:“国舅爷不可!” 可他却充耳不闻,仿佛魔怔了一般冲了出去。 待兵士列阵完毕,其他人皆准备退出长街时,却见那宋国舅终于驾马归来。手里还牵了匹受伤的疯马一同归来。 近了,众人方发现,原来马背上还驮着一人。 宋国舅仿佛发了魔怔般,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被箭矢钉了满身的那人。 直到马停下,他也没有下马,也没有动作,整个人仿佛僵直了一般,保持着之前的动作。若细看便能发现他此刻双目涣散,面无人色。 福禄大惊间正要上前,却在此刻见那受伤的疯马前蹄失力,突然急剧晃了下,而后那马身上的尸体就开始滑落,露出了满是血的半张脸来。 因她双臂缠在缰绳上,便是滑落也不委顿于地,却是孤零零的吊在马侧,苍凉,凄怆。 福禄猛地瞪大了眼! 篮里的花落了满地。 元朝的眼泪刷的下就滚了下来,大哭:“不是!不是!她不是娘亲!”这般说着,却连滚带爬的下了马,跌撞的冲到那疯马那,用力擎抱着那尸身的双腿,哭喊着不是。 宋毅终于有了反应。 踉跄的冲下了马,他扑到那尸身跟前,几下解了那缰绳,而后手忙脚乱的去擦那面上血,颤声道:“不怕,没事,没事……爷这就带你去看大夫,很快就没事了。” 他俯身就要如从前那般抄过腿弯将人抱起,可当手臂环过她后背时,方惊觉那一整后背的箭矢。 她瘦小细窄的肩背,此刻却是密密麻麻的箭,根根力透胸腹,根根白刃而入带血而出,徒留这一路的血。 还有一根连根没入颈项。何其,残忍。 “别怕,没事,爷来得及救你……来得及。”他遂转身让她伏在他后背,双臂朝后紧紧托住她的腿,而后疾步冲着街口的方向冲去。 众人怕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一幕。 在一片震天杀声中,在火光与鲜血的暗夜里,国舅爷背着一浑身插满箭矢的女人尸身狂奔嚎哭,而他唯一的爱女则在其身后帮忙扶着,边跑边悲哭着喊着娘。 这样悲凉的场景,看的在场的人心下无不酸涩。 后来有人回忆说,或许就是打这一夜起,他们父女俩摒弃了骨子里仅存的仁慈。也是正因为这一夜,彻底改变了国运。 这一场暗杀,无疑是场惨烈的交战。 宋毅这边人马死伤无数,更有朝廷重员不幸魂断此地。值得庆幸的是,他们一行人尚未深入对方腹地,虽寡不敌众,可到底来得及退出这片死地。 加之天黑夜暗,人马嘈杂,又有马车众多,一旦出了长街,梁简文的人无法一概堵截,也无法确定宋毅坐哪辆车上或骑哪辆马上。 只能这般鏖战着,追杀着。 梁简文心急如焚,暗恨那些兵士堵截不力,竟让人给冲破围堵杀出街外。他们人马一旦出了长街,事态就有些控制不住,旁的人逃出去还好说,若是让那宋国舅给逃了……想到这,他脸色顿时铁青一片。 “杀宋国舅,赏万金!封万户侯!!” 这场规模浩大的暗杀一直到夜半时分都未停止。有人慌不择路下窜入了其他街巷中,追杀的人就锲而不舍的一路赶去,直到手起刀落挂了人头发止,然后再去追杀下个目标。 可饶是如此,都小半夜了,梁简文还是没有收到那宋国舅伏诛的消息。他其实知道,早在宋国舅一行人突破重围杀出御道街的时候,此次刺杀就已经败了七分。 可他还是不死心。 饶是两眼熬得通红,依旧指挥着手下挨家挨户的搜,又令人去城外追,不将那人斩下必不罢休。 可子时过后,梁简文没有等来那人伏诛的消息,却等来轰隆破城而入的丰台大军! 这一刻,他脑门翁的声空白一片,颓然委顿于地。 大势已去……他完了。 宋毅握着长刀一马当先的冲入城内。 而后拍马冲向了敌军阵营中,宛如虎落羊群,挥舞着长刀疯狂的砍杀着。他悍不惧死,犹如煞神,神挡杀神,佛挡杀佛! 丰台大营的军队一压境,城内那些禁军便知此战胜负已定,顿时丧失了斗志。他们或逃窜,或求饶,仅有少许负隅顽抗。 宋毅砍人如切瓜,不论他们反抗或求饶,一律浑然不顾,那般浓烈的杀意,看的人心惊胆颤。 杀至最后,他布满血丝的眼一扫,便阴冷的盯在那失魂落魄的梁简文身上。 “我待你不薄。” 梁简文沉默少许,终于开口道了个中缘由:“你无子嗣传承,又能风光几年?” 宋毅面无表情的提了刀:“可还有话要说?” 梁简文抬头看他:“我的家眷和族人……可否给他们个痛快?” 宋毅眼里陡然闪过血光。而后手起刀落,在其凄厉的惨叫声中,砍去了他的四肢。 “来人,端瓮来!” 他的面色带着几分残狞:“爷改主意了。且留你一命,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的下场。” “不——” 宋毅狂笑着拍马而去。从尸山血海中出来的他,提着滴血的长刀,骇笑不止,状若癫狂,浑身上下无处不是血,犹若打地狱爬上人间的魔尊。 可若细看,他那分明是发指眦裂,也是哀毁骨立。 待靠近了大军后方的一辆马车时,他所有的癫狂瞬息消失殆尽,却又仿佛遇见了什么可怖之物,不肯再近前半步。 端国公李靖钒摘下盔甲,见此叹息一声,打马上前。 “再有半个时辰,西山锐健营的两万大军就会集结入城。你可想好,要如何做?” 如何做。宋毅又想要放声大笑,却似怕惊着什么人,生生抑制了住。 却听他一字一顿道:“寅时进宫。效仿周武,代天伐纣!” 饶是早有预料,李靖钒还是微抖了手。 “清君侧……也不足矣?” 宋毅双目盯着面前那暗沉的马车车厢,未应声。 气氛在短暂的死寂后,李靖钒听得他问:“两营大军共计三万,可以血洗皇宫几回了罢?” 此话中的血腥之意听得李靖钒脊梁骨一凉。 不等他出口劝止,却又听道:“屠戮紫禁城也够了。” 这话谁人听了不胆颤心惊。 李靖钒不可思议的看他,这是疯魔了不成。 “放心,我只是说了最坏的打算。” 这话似乎有其他深意,可不等他再问,宋毅已令人启程,回护国公府。 这一路,鸦雀无声,唯有马蹄声,还有车轮压地的声音。 宋毅一路扶着那车厢壁,整个人半隐在车厢落下的暗影中,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。 一行人停在了护国公府门前。 宋毅令人大开正门。然后他下马,在马车前停了半会后,慢慢掀了帘子抬腿跨进去。 出来时,他后背上伏了一人,纤瘦弱小,身上似套了件他的外衣。 他背着她,躬了腰,垂了头,一手朝后将她身体托住,一手却握着满满的一把染血的箭矢。 闻讯赶来的老太太一行人等,见他平安归来,正喜极而泣刚要上前来,下一刻冷不丁见了他此刻模样,再见那后背上的那无声无息的人,顿时都双脚定在了原地。 宋毅恍若未见。就这样背着人,一路从正门,走到了后罩楼。 深秋时节,寒霜落满院。 他回头见了她满头白霜,就这般定定看了好一会,却慢慢扯了抹笑来。 却原来霜落满头,也是白首。 进了殿后,他让人抬了热水来,亲自给她擦拭梳洗,又仔细给她穿戴好衣物。 之后给她梳好头。他不会梳女子那般繁复的发髻,便采用她素爱的束发,用玉冠固定。 一切收拾妥当,他挥退了下人,珍视的将她抱在床榻上,亦如她睡着般,给她仔细盖了被子。 他便坐在床边安静的看她。 抚着她脸颊,抚着她唇瓣,抚着她眉眼。 脸是冰凉的,唇是苍白的,眼是闭着的。 他多么希望她还能再次睁眼看她,便是怒视,厌烦,都好,好过这般的紧闭。 明明他们离府的时候,她还是活生生的,好好的,怎么回来再见,就成了这副模样…… 寅时将至的时候,宋毅将她抱了出去。待寒霜重新落满头,他抱紧她,双眸含泪俯身与她额头相抵,又颤抖的亲吻了下她冰凉的唇瓣。 这一日,这个时辰,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。 宋毅亲率大军攻破皇宫,长刀直指,那龙椅上的帝王。 “大哥,大哥你不能啊——他可是你亲外甥啊,你饶过他,饶他性命,求你了大哥……”宋太后钗环皆乱,狼狈的伏倒殿上,手指紧紧抓住宋毅的衣角不放。 “亲外甥。”宋毅没有什么感情的吐出这三字,而后面部表情的看向龙椅上端坐的圣上:“有杀舅父的亲外甥吗。” “大哥,煜儿他只是一时糊涂……” “母后。”圣上淡声打断:“成王败寇。朕既输了,那就得承担后果,这点胆识我们姒家人还是有的,断不会做幺幺女儿之态。所以母后,请勿再开口求情,这只会令朕难堪。” 宋毅冷冷看他:“就这般心急,连等我百年都等不得?” 圣上嗤道:“再过二三十年,待你七老八十?朕都怕活不过你。” 殿内鸦雀无声的瞬间。 “原来你早有此念。”宋毅神色愈发的淡了。 圣上抚着龙椅扶手的纹路,似感慨,似留恋:“从来这皇权只能握于一人手里。舅父你既僭越,便别怪朕自保的手段。” 宋毅提了刀,问:“还有什么话说。” 圣上身体骤然紧绷了瞬,而后强逼自己不惧,首次居高临下的望向那殿下之人,而后咬牙道:“有!” “舅父若想自立为王,当初又何必前来勤王?既勤王,那索性改弦更张,自己上位不是更好,又何必推朕这个傀儡上台!” “多年来,每每上朝你与朕同进同出,同样南面向臣,朝臣们暗下无不嘀咕,说是二圣临朝。” “即便是二圣,他们又何曾将朕看在眼里?何等的羞辱!” 仿佛是豁上去了,圣上猛地站起来,指着他怒斥:“还妄图将你女儿塞给朕,你打着什么主意当朕不知?若将来朕听话还成,若不听话,是不是打算扶外孙登基,自己安心坐着国丈?” “况且,元朝的母亲离经叛道,紫禁城谁人不议论,谁不耻笑?舅父你不怕旁人耻笑,非要给国公府弄来这么个人做主母不打紧,可别硬拉上朕!朕可丢不起这般的脸!” 宋毅面色铁青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。 圣上说的甚是痛快:“知他们为什么敢背叛你吗?因为你无后!你绝嗣!培养你那侄子又如何?明眼人都看得出,他难成大器。为了区区一个女人,你堂堂一代权臣就甘愿绝嗣,犯了大忌,愚蠢!” 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,天下攘攘皆为利往!” “他们要世代的昌盛,不是要昙花一现的一代荣光。” “所以,他们舍弃了日暮西山的你,却选择如日中天的朕!”圣上嗤声,略惋惜道:“若不是出了变数,此刻该是朕庆功的时候。舅父,权臣这条路上你做的不算合格,如今你能以胜者姿态在此质问于朕,那只不过是你时运好上那么半点罢了!” 宋太后哭道:“别说了!煜儿求你别说了!” 圣上没再说,却摇头而笑,似怜似叹。 片刻之后,宋毅沉声道:“看来是说完了。”